第2章

「這幾天不見小娘子罵我,難不成是江南煙雨溫柔,某人的性子也跟著軟了?」


 


我抿了抿唇,隻覺得心中的苦悶被一絲甜意化開,突然有些想笑。


 


拆開糖紙,我不緊不慢地說道:


 


「顧客不是傻子,我隻是覺得不看門第出身,將真材實料回饋給顧客的東家,壞不到哪裡去。」


 


何人初面色一滯,又迅速移開視線,拿起一小塊糖糕塞我嘴裡:


 


「吃吧,活爹。小嘴叭叭的,吃還堵不上你的嘴。」


 


7


 


打鬧間,翠荷盛綻,濃蔭蔽日盛,又是一年盛夏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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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說鬱州城每年仲夏夜間都會迎來一場廟會盛事。


 


何人初不由分說,非捉我去看熱鬧。


 


「人是多了點。」他一手拿著糖葫蘆,一手幫我隔開來往的人潮「阿玥都看不著打鐵花了。」


 


我輕嘆一聲,從前這樣的熱鬧的場景,屋檐才是我最好的去處。


 


「不重要的。做暗衛時,要躲避人潮,要擔憂主子的安危,哪有心思吟風弄月。」


 


他將糖葫蘆遞給我:「不,這很重要!」


 


我面露困惑:「為何?」


 


他卻蹲下身將我扛在肩頭,輕言淺笑:「因為,我希望你歡喜。」


 


我一個激靈,手足無措扶住他的肩,


 


分不清是心跳還是心動。


 


恍惚間,我聽見身後有人喚我,聲音中帶有一絲不可察覺的慍怒:


 


「第五玥!」


 


鐵火流星,粲然於半空盛綻,星星點點。


 


我回過頭,記憶裡熟悉又冷峻的臉與現實重合,再度出現在眼前。


 


齊碩迎風站在路口,憂形於色,身形似是比離別時瘦削了許多。


 


可是金風玉露小登科,正是意氣風發時。


 


他又愁什麼呢?


 


8


 


何人初將我穩穩放在地上,警惕地將我護在身後。


 


還是齊碩的副將打破了沉默:


 


「阿玥姑娘,這些天你跑到哪裡去了?小公爺找不到你,都快急S了。」


 


找我?我抬起眼睑望向齊碩的方向。


 


火光明ẗü₀滅,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是期盼還是厭惡。


 


我自嘲一笑,慢悠悠開口:


 


「我竟不知,江山廣袤,從華京到鬱州,找我要花上一年的時間。」


 


這一年以來,我曾伏案啜泣過,也曾抱著水晶肘子暗自思忖過。


 


想不通為何他在落魄時願為花魁披上僅剩的裘衣,也不願暖一暖我替人洗衣滿是凍瘡的手。


 


想不通為何他寧願護著一位才認識不過數月的郡主,卻不願趕來碼頭留一留我。


 


我真的很好哄的。


 


或許他再像從前一樣對我說一句那些都是做給外人看的,我說不定就原諒他了。


 


可後來大雁南歸,春去秋來。


 


我再也無法欺騙自己。


 


我明白凡是人總有取舍,齊碩隻是選了他認為重要的東西ƭûₐ罷了。


 


在他心中,我隻是不重要罷了。


 


「姑娘誤會了!你走之後,老夫人突然病重,陛下又突然派小公爺剿匪。府裡一團亂麻,小公爺連喜事都……」


 


副將著急地跟我解釋,齊碩突然動了怒:


 


「說這些做什麼!一個自甘下賤的奴才,難道還要我求著她回去?」


 


他總是知道怎樣會讓我更難過。


 


一副頤指氣使的口吻,毀了我對廟會的所有期盼。


 


他轉向我,語氣冷漠又疏離:


 


「賣身契早已燒毀,齊府亦報了你相護之恩。我來就是要跟你說一聲,以後做事別打著齊府的名號。」


 


「第五玥,我們銀貨兩訖。」


 


我沉默著轉身離開。


 


我與他之間的羈絆,早就在無數個椎心泣血的夜晚,消失殆盡了。


 


9


 


夏盡秋來,鬱州下了一場好大的雨。


 


堤壩盡毀,沿河的村莊就遭了難。


 


何人初作為統領十三行的衙內,自然有義務帶人重新修建。


 


出行那晚,他立在門前,簫聲響了半夜。


 


其實日子久了,藏不住的又何止是他每日闲逛順手帶回來的糖葫蘆。


 


他的心意我並非茫然不知。


 


隻是從一開始的乍見之歡,到後來的憐愛感恩,時日漸長,我的跛足終歸是闲人茶餘飯後的談資。


 


終有一日,會落得個相看兩嫌,互相埋怨的結局。


 


可雨打在屋檐,卻戚戚瀝瀝落在我的心上。


 


最終我還是請他進了屋。


 


倒不是心軟,實在是若是他染了風寒,又找誰為那些受難的災民出力呢?


 


燭影搖紅,我第一次認認真真聽他細數對我的愛意。


 


突然,他起身靠近,堅定地望著我:「此去數月,你真的沒別的話要對我說的嗎?」


 


我避無可避,隻得低聲回應一句:「願歲並謝,與長友兮。」


 


他愣怔片刻,模樣似是有些受傷:


 


「好一個與長友兮。」


 


「你總說怕被辜負,怕一腔真心錯付,可實際呢?老板娘你應著,鋪子你管著,同一塊糖糕你吃著。到最後,你告訴我這叫友誼。唇友誼嗎?」


 


他喉結微動,說著眼中竟漸漸閃耀著細碎的流光。


 


「也罷,從前姑娘所遇之人非富即貴,我隻不過是個聊以慰藉的玩物,是我妄想。」


 


何人初一向放蕩不羈,如此心灰意冷的模樣,我還是第一次見。


 


「不,你不是玩物。」


 


我心下一軟,下意識地就扯上他的衣袖……


 


等翌日清醒過來,又暗自懊惱,怎的就稀裡糊塗把那顆最大最亮的珍珠送了出去呢。


 


再去他房中,卻隻尋到厚厚的一沓賬本,和留給我的一封書信。


 


他說我退一寸,他進一尺。一寸有一寸的歡愉。


 


他說他是個俗人,錢在哪裡愛就在哪,贈與我的房契商鋪都已向官府過了文書。


 


「好好吃飯,好好花錢。」


 


「若哪天人老珠黃,遭小爺厭棄,某人隻能抱著金元寶掉金豆子咯!」


 


10


 


處理好賬面上的事,又是一日黃昏。


 


其實回頭想想,若真有那麼一天我與何人初到了兩看相厭的地步,


 


按照他說的,抱著金元寶哭好像也不錯。


 


江南很好,煙雨很美。


 


但當見到齊碩牽著林悅容一同出現在小院的那一刻,這一切似乎就不那麼美好了。


 


林悅容愈發嬌弱,眉心輕蹙怕是要比病弱的西子動人心緒。


 


我這才知曉原來弱柳扶風不止是個成語。


 


齊碩盡力將傘的一側向她傾斜,全然不顧自己的大半個身子都已湿透。


 


回憶洶湧而至,也是這樣一個雨夜,齊碩在去見太子的路上被追S。


 


我引開刺客身負重傷,等回來時再給他置辦完新的行頭,銀錢已經不夠買藥了。


 


隻能在山間撿了些野蠻生長的草藥,隨便治治。


 


才將藥熬好,耳畔便傳來齊碩清冷淡漠的聲音:


 


「這藥又腥又臭,燻得我睡不著覺。你要我明天如何再去面見太子呢?」


 


我咽下心中的苦澀,當作什麼也沒發生。卻隻記得那晚我房中的燭火熄了又亮。


 


其實我知道他早已不是那個會為我制胭脂的阿碩,其實我早該不管不顧遠走他鄉的。


 


可人都有私心,明明黎明的曙光就在眼前了啊!


 


我想再等等,說不定他隻是心煩,說不定齊家平反過後我們就又能回到從前了呢?


 


可後來等來țùₛ的也不過是,看他把曾經對我好的戲碼再與他人重演一遍罷了。


 


11


 


也許是我的視線太過炙熱,齊碩終於注意到我的存在。


 


他眸光微閃,似乎有些不安:「阿玥,你回來了。」


 


「聽說鬱州商行得了一塊狀若錦鯉的玉石,我來此是想問問你可否割愛?」


 


見我沉默,他便跟在我身後,語氣裡是經久不息的溫柔。


 


「郡主的玉找到了,從前的事是我錯怪了你,我帶她來與你道歉。」


 


「道什麼謙呢?郡主身子孱弱,這風疾雨涼的,若是再傷了貴人,豈非又是我的罪過?」


 


我表情淡漠,自顧自往院子裡走。


 


林悅容扯了扯齊碩的衣袖,眼眶微紅,一副受盡委屈的模樣。


 


可齊碩卻緊蹙著眉,無暇顧及郡主的演出。


 


從前將他奉為神明的人突然冷若冰霜,佔有欲作祟,他自然接受不了這種落差。


 


「阿玥,你到底在陰陽怪氣些什麼?你也知道容悅身子孱弱,她強撐著來鬱州為祖母找壽禮,為了我,你也應該大度些。」


 


真是奇怪,遠道而來堵在我門前的是他們,說要道歉的也是他們。我明明什麼都沒有做,到最後怎麼就變成我不夠大度了?


 


我微微一笑,平靜地望著齊碩:


 


「小公爺是不是覺得您的道歉很金貴?可惜時過境遷,如今你的道歉在我這兒跟巷口野狗的狂吠沒什麼兩樣。」


 


齊碩喉結微動,緩緩吐出一口濁氣。


 


「阿玥,別再鬧了。你我相處多年,有些話我不用說得太明白。」


 


「你在鬱州那些事我可以當作沒發生。你回齊府,我會待你跟從前一樣。」


 


原來時移世易,鬱州的木槿開了又落,他卻始終覺得我在鬧。


 


我抬眸望他,眉眼依舊。


 


可到底是為什麼,那個曾經視我為全部的少年突然就變得面目全非了呢?


 


或許全心全意愛一個人就是會違背人的天性,終究是我太貪心了。


 


「若二位是來找那塊玉石的,那可能要敗興而歸。東家知道我夏日貪涼,前不久已經將它碎成踏腳石為我鋪路了。」


 


不願再去多想,我指了指院中小徑,做出送客的架勢。


 


見我疏離,齊碩眸中的光漸漸黯淡下去。


 


一聲輕微的呻吟,林悅容柔弱無骨地倒在他的肩頭。


 


齊碩望著我欲言又止,最終抿了抿唇,木訥地抱起林悅容打馬而去。


 


風聲太大,吹散他說的那句:


 


「阿玥,終歸有一天你會理解我的無奈。」


 


12


 


紅衰翠減,又是十月初六。


 


我生辰這日,齊雲齋的阿鳶一大早地起來為我塗脂抹粉,門前的護院捉了條小黃狗送我做禮物。


 


那位被糖糕嗆著的小姑娘如今也會唱折子戲祝我歲歲長樂了。


 


很熱鬧,一切都挺好的。


 


除了何人初那封遲遲不曾等來的書信。


 


一輪初月又上柳梢,也不知他的堤岸修好了沒。


 


愣神的工夫,一群人又說請了舞龍舞獅說要招招福氣,非簇擁著我往河道上走。


 


「阿玥,你瞧。」


 


忽有簫聲悠揚,漫天的孔明燈下青衣男子長身玉立。


 


他衣衫單薄,腰間隻懸一枚翠玉,輕輕吹動長簫。


 


微風適時拂動他額前的發絲,


 


從此戲文裡常說的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,便有了模樣。


 


簫聲漸歇,他眉眼含笑闊步而來:


 


「阿玥,我以你的名義捐了這座橋,往後每每有人站在這石橋對月許願,都會記得你的名字。」


 


「每個願望,都有你的一份榮光。」


 


何人初眉眼彎彎,像極了豎起尾巴等待誇獎的驕傲小貓。


 


我登上石橋,不由自主地紅暈滿腮:


 


「上次是玉石鋪路,前月是搭棚施粥,今日又是畫影廊橋。」


 


「如此奢華,好像……像戲文裡那害人的妖精。」


 


他又點燃一盞孔明燈,面上攏上一弧陰影,笑得肆意:


 


「我何人初的女人生來就該享樂。若你整日荊釵布裙,不施粉黛,豈不是顯得我很無用。」


 


心好似被什麼東西猛烈撞擊,我愣在原地,眼中是Ṫüₜ他眉目如畫的倒影。


 


「阿玥怎麼不說話?」何人初有些慌亂:「是我說錯了,我可以等。預定的,預定的行嗎?」


 


「何人初,我們成婚吧!」


 


「什麼?」


 


我眨巴著眼睛:「我說真的,算我見色起意。你那麼好,可以嫁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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