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
婚期定在來年二月,府裡也愈發忙碌。
何人初常鬼鬼祟祟不見蹤影。
怕我不高興,他扯著我的袖子嘟囔:
「阿玥別惱,冰行那邊出了岔子,東邊的米行最近也長了老鼠。你先帶著阿鳶她們出去吃飽飽好嗎?」
我抿唇而笑,有什麼可惱的!
昨夜他差人偷偷往池子裡倒水晶我都瞧見了。
他吩咐過管家,一似碧淵水晶宮,儲得珍稀與奇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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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未成婚他倒是到處嚷嚷了,要送我一池星華。
我朝他皺了皺鼻,扭頭朝河岸去。
水光潋滟,實在是人間好時候。
我提著一串葡萄,看船夫靠在岸邊攬客,看樹木青黃相間。
日薄西山,孩童嬉鬧路過我身旁,我順勢扶了一把,卻不小心踩到了路人的裙子。
我正要開口道歉,卻見姑娘轉過身來,正是病弱的悅容郡主。
水波繚繞,她臉上掛著清淺的微笑,我卻不敢大意。
因為,鬱州水患,我發現一個秘密。
上次克扣我工錢的掌櫃又做起了銅器生意。
鬱州府衙嚴禁民間私鑄銅鐵兵器,這些材料自然也不允許被售賣。
起初我隻以為是那掌櫃的貪婪,铤而走險賺些銀錢。
可直到那日船隻滯留,我上下打點,
遙遙一望,才知那掌櫃身旁站著的主顧竟是華京城裡荏弱的悅容郡主。
先是珍珠,又是鐵器。
一個閨閣裡的千金小姐,她要那麼多錢做什麼呢?
不過事不關己,她不平白招惹我鬱州十三行,我自然不會去管。
可今日郡主突兀出現在此地,很顯然,
對方並不想善了。
14
「其實我不想S你的,為何卻偏偏知道了我的秘密?你的存在讓我真的很不安吶。」
談笑間,郡主的人已經烏壓壓將河岸圍了個遍。
那掌櫃的陰沉著臉:「上次我沒防備,著了你的道。今日,咱們新仇舊恨一起算。」
我向來不喜歡話多,袖中的鋼繩早已飢渴難耐。
隻是還未出手,漫天的喊S聲卻由遠及近。
何人初足間輕點,借勢飛身而起,穩穩落在我身側。
他不顧我驚愕的眼神,微微側過身子在我耳邊低語:
「沒事的時候當個紈绔,有事的時候英雄救美。給我個機會吧,娘子。」
對方的人很多,處理起來費了些力氣。
直到薄暮冥冥,突然有策馬聲傳來。
齊碩身披大氅,利落翻身下馬,眸中是化不開的疏離。
郡主雖孱弱,心計卻是上乘。
見齊碩到來,她明白來日方長,早已斂去周身戾氣,楚楚可憐地望向他:
「今日悅容來此闲逛,卻被玥姑娘帶來的人胡攪蠻纏。悅容避無可避,這才遣了暗衛反擊。」
豆大的淚珠掉落,她嚶嚀細訴:「小公爺會覺得我過分了嗎?」
我眸中閃過一抹譏諷之色。
同樣拙劣的表演,同樣恰如其分的落淚,世間的男子是都眼瞎了嗎?
若日後何人初也這樣,我定要打斷他半條好腿。
何人初站定在我身前,完全看不出我的憤懑,隻輕輕拉過我的手:
「阿玥,我在。不會讓你有事。」
齊碩並未接話,雙拳一點點握緊,眼神穿過我鬢邊的珠釵,
再慢慢落在我與何人初十指相扣的手上。
「算了,悅容無事,阿碩不必為我這樣。」
大概是怕事情脫離掌控,悅容硬生生擠出一抹微笑:「不是說好年前再來接我,你怎麼這麼快就到啦?」
齊碩緊了緊手中的刀,薄唇輕啟:「我奉皇命,清君側,捉逆賊。途經鬱城,要處理一些瑣事。」
悅容愣怔片刻,努力維持著儀態:「那阿碩把壞人都抓住了嗎?」
「還差一個。」
話音未落,兩個侍衛立刻上前扣住了悅容。
悅容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,一瞬間,她丟棄了所有儀態和規矩,大聲叫囂:「你騙我?齊碩,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?放開我,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!」
齊碩退後一步,神情淡漠:「你父勾結安王,與南姜暗通兵械妄圖謀逆,已交由大理寺審理。」
「再說,你偷我玉牌為的亦是兵權。你與我,頂多算是互相利用。」
一場鬧劇,在夜色中隱去。
15
新年的第一天,齊碩一襲華服,馭馬引隊。帶著數車禮物,來鬱州下聘。
「阿玥,京都的事都處理幹淨了。跟我回去,以後沒人敢再給你委屈受。」
為什麼要回去呢?我在鬱州,從來沒有人會給我委屈受。
我避開他,一字一句說得清楚:「小公爺,我要成婚了。」
齊碩唇瓣輕顫,慢慢紅了眼眶。
或許他這才發現,我今日穿的是一件緋紅錦緞雲紋披風,靈蛇髻上的白玉簪溫潤典雅。
言語間落落大方,不卑不亢。
那個整日隻圍著他轉的暗衛阿玥似乎已經徹底淡出了他的世界。
「最好的頭面在京都,阿玥,這玉牌不是你素日最愛的嗎?我給你帶來了。」
「阿玥,選我。」
他喉頭滾動,小心翼翼地將玉牌遞給我。
我輕嘆一聲:「或許沒有生辰宴那一場鬧劇,又或許我走的那天你能趕來碼頭留一留我。我都會忘掉自我,從此自欺欺人陪你走下去。」
齊碩有些慌張地拉住我的手:「都是有原因的,阿玥。你知道,我可以解釋。」
我知道,他想說都是因為要引出幕後主使才與悅容虛與委蛇,都是因為害怕那躲在暗處的賊人將我禍害才對我不管不顧。
可做暗衛的日子真的好辛苦,那些不被愛的瞬間也真的好苦澀。
他的世界裡總有事要比我重要,
我再也不願委屈自己去揣測旁人那些不可言說的苦衷。
我望向他,搖了搖頭:
「直到我來了鬱州,何人初給我裁粉色的衣裙,齊雲齋的姐妹送我漂亮的頭面。」
「我這才發現,我衣衫褴褸,我繭跡斑斑,可我也是一個女孩子。」
「我用了很長的時間去釋懷,最後也不得不承認,我隻是你手中一把鋒利的刀而已。」
我原以為,那些苦澀的記憶是我無法回首的夢魘,
可如今再提起,也不過像是聽了一場曲折的戲,唏噓一陣也就算了。
我輕輕將手抽回:
「欲壑難填,齊碩。往後餘生,我都不願哄著自己再當你趁手的工具,也不願再與你談感情了。」
16
鬱州城的規矩,成婚前一日,新人是不能見面的。
我睜大眼睛望著天上的星星,開始幻想何人初明日一身紅裝來娶我的模樣。
「神醫……阿玥,你的腿有救啦!」
高呼之聲,似穿林之箭。
我轉身回眸,是何人初風塵僕僕站在門前,衣裳上還沾著泥。
我一臉驚愕:「你這是去哪裡啦?受傷了?」
何人初仰頭灌下一大口水,眼中盛滿笑意。
「萬花谷那老小子答應我出山,你的腿一定能好。」
我噤聲不語。
神醫性子孤僻,在萬花谷設下層層陷阱,普通人恐怕連大門都無法靠近。
「是人就會有弱點。」何人初掰過我的身子:「別擔心,許多事有錢自然就可以辦到。」
如果不是剪燈芯時,瞧見他青紫的唇和臂膀上滲出的絲絲血跡,我就信了他的話。
從前我一直以為的蓋世英雄,應當像行俠仗義的江湖俠客,一柄長劍匡扶弱小。又或者像保家衛國的鐵血將軍,奮勇S敵馬革裹屍。
可直到何人初滿身狼狽出現在我面前,我才知道,
一個會痛會害怕的人,拼盡全力去做一件事,亦是英雄。
「以後別為我做傻事。你不在,我會害怕。」
輕風拂過,我拉住何人初的手。
「放心,S不了。S了錢也給你,夠在南風館瀟灑幾十年了。」
「何 人 初!!」
「哎……娘子別打。我錯了!」
隔壁阿鳶養的大白狗被嚇得狂吠三聲,驚醒沉睡的月影。
17
送何人初出門後,我發現了牆角倒掛的水仙。
是齊碩留下的記號。
他自樹影後走出,從懷中掏出一瓶藥:
「阿玥,這是我特意從老友那討來的。腐骨生肌,醫你的腿有奇效。」
齊碩的驕傲刻在了骨子裡,他會出現在這裡,我其實很意外。
我搖搖頭,拒絕了他的好意:
「多謝, 但我已經不需要了。」
「別任性, 你知道他們在背後怎麼說你……」
你瞧, 他一直都知道, 一個跛腳的姑娘,住在豪門深宅的院子裡,會遭人非議。
神醫被朝廷貶斥之時, 齊府於他有救命之恩。
我使盡渾身解數無法做到的事,對他來說也許不過是舉手之勞。
後來, 他忙著重振家業, 我忙著學他說過的女工刺繡。
我也記不清,到底是我一直沒開口,還是他沒向神醫問上一問。
「不用了,我夫君也請了萬花谷的神醫, 已經在路上了。」
半晌, 他收回舉在半空的手,啞著嗓子問:
「阿玥,你現在是不是好幸福?」
「是。」
從前以為刀光劍影, 玩弄權術。做齊碩堅實的後盾,我會快樂。
可認識何人初後,我每天都能吃到鮮甜的糖糕, 每晚都能做個美夢。
我喜歡這樣。
更闌人靜, 再抬眸時, 齊碩眼底盡是悵惘, 他欲言又止。
最後都化作了一句:
「抱歉, 阿玥。這些年沒能好好待你,你別怪我。」
怎麼會怪他呢,
當初陪他刀山火海一遭, 是我的誠意。
明知不可為而為之, 也是我甘願。
隻不過,是命運將我們帶到了這裡。
我得認。
18
許多年過去,落英繽紛, 又是一年好光景。
何人初將鬱州特產做成了產業鏈, 我懷中的小豆丁也開始咿呀學語。
「來吧,小豆丁。吃顆爆米花,天天有錢花。」
他三言兩語, 將Ṫùₘ懷中的小人兒哄得兩眼放光。
將小豆丁交給奶娘後, 他悄悄湊近:
「阿玥可還記得,今天是什麼日子?」
我低頭思索:「是咱倆第一次見面的日子?」
他搖搖頭。
「是阿鳶家小狗生二胎的日子?」
「是……齊家小公爺戰場得勝, 凱旋回朝的日子?」
何人初的臉色越來越冷, 我越說越心虛。
他長得好看,在一起這麼些年,又被我調教得愈發溫潤。
可我忘了, 若是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齊碩這個名字, 那他也是恨不得要吃人的。
他長臂一伸,揭開身後帷幔。
「前夜月華如水,可惜那浴桶受不了力, 太煞風景。所以為夫回去苦心鑽研許久。」
他緊盯著我,眸色深邃而炙熱:
「今日,是第一批浴缸出廠的日子。」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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