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
做宮女實在是太寂寞了。

 

我從十二歲便入了宮，整日除了幹活便再無其他事，也找不到人說話。

 

終於，在謹言慎行等待著二十五歲被放出宮的其中一天。

 

我在冷宮遇到一個飢腸轆轆的孩子，和他成了玩伴。

 

後來他長大了，而我也有了別的去處。

 

他卻抱著我泣不成聲。

 

「那以後咱們各論各的好不好？」

 

「你喚我皇兒，我還喚你姐姐……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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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

 

「鶯兒——」

 

賴嬤嬤又開始呼喚我了。

 

「嬤嬤。」我低低應著，走進青檐紅磚的宮牆。

 

賴嬤嬤總說，人就像燭火，這風一吹，搖搖欲墜，越是年邁的火苗，越難抵御強風。

 

從入宮起，我跟了嬤嬤五年，這五年，嬤嬤的睡眠時間越長了，用她自己的話說，時間太寶貴了，睡一點少一點。

 

那時十二歲的我還不能理解這句話，我輕輕捶著嬤嬤的腿。

 

「嬤嬤還很年輕，多睡點無妨。」

 

嬤嬤笑著刮我的鼻子，「你啊……」

 

聲音沙沙的，確是愉悅的，慈祥的。

 

……

 

當今聖上即將迎來壽宴，聖上向來寵愛榮貴妃，直接越過了皇後，將禮儀全權由榮貴妃一人操辦。

 

那是一個陰潮的雨天，換洗的褐色衣裙還沒幹，袖子裡是寒氣，我小心地把深色面料藏起來，跟在賴嬤嬤身後。

 

我們一直走，走過浣衣局，繞過御花園，途經神武門時，嬤嬤按下我的腦袋，告訴我得彎著腰，小心衝撞了貴人。

 

我們走到了乾清宮，整座皇宮的人都知道，這偌大的乾清宮裡住的是哪位。

 

這分明是過了許久的事，卻像是一刻滿劃痕的鏡子，越磨越新，我聽見了嬤嬤下跪的悶哼聲，和一個美豔婦人的輕吟。

 

「從今個起，你就叫紫英了。」

 

這個滿身珠光寶氣的女人，便是當時豔絕天下，寵冠六宮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榮央，榮貴妃。

 

幾天後，嬤嬤陷入了永久的沉睡。

 

幾個小宦用草席子裹住嬤嬤的身體，那雙粗大布滿老繭的手從我的手心滑落，失去了全部的溫度。

 

簡易的擔架抬出宮門，繞過青色的飛檐，踩著粗粝的石磚，一點一點消失在偌大的宮闱。

 

賴嬤嬤的屋子很快住進新的人，我知道什麼東西消失了，也知道她再也回不來。

 

2.

 

「紫英。」

 

屋內走出個標致美人，眉眼彎彎，笑起來跟月牙似的，我叫她「柳姐姐」。

 

柳紅是榮貴妃身邊的一等大宮女，人長得漂亮，也機靈有善心。

 

「小紫英，你又在幹嘛呢？」柳紅輕輕笑著，看著我把落葉掃到一堆，語氣熟稔。

 

「幹活呢，柳姐姐。」

 

我耐心地把落葉掃成一堆，其實葉子是落不完的，風一吹，滿地都是，還是冬天好，樹都禿了，沒葉子吹，可冬天雪厚，更難清理。

 

小宮女就是這樣，有幹不完的活。

 

柳紅沒出聲了，她隻是站在一旁，等待著，偶爾臉頰上浮現一抹羞澀，像極天邊的雲彩，比雲彩還好看幾分。

 

她是我見著的第二好看的人，第一是榮貴妃，隻是榮貴妃不常能見到，柳姐姐倒是天天見。

 

我知道，柳姐姐在等雍和宮的護衛，這是隻有柳姐姐、小護衛和我知道的秘密。

 

「我和楊進說好了，等我出宮我們就成親。」

 

「榮貴妃答應好了，宮女們二十五歲都能放出宮成家。」

 

講到這兒，柳姐姐雙眸都是亮的，像是裝進了星宿。

 

二十五歲，我默默數著，柳姐姐隻差三年了，我還有十三年，十三年……好遙遠。

 

宮牆總是一如既往的高，困住的是人。

 

牆上傳來敲擊聲，一顆石子從牆那頭扔過來，柳姐姐唰地站起來，動作迅速，衣袂翩翩，一縷清風愉悅拂過，有情人立於宮牆之下，暗送秋波。

 

太長時間的彎腰，我的背一陣酸軟，眼見得收拾得差不多了，我整理好掃帚，送到柴房。

 

亥時我要去換一次班，子時才能入睡，眼下太陽剛下山，我領走了屬於自己的兩個包子，打算找個地方坐著。

 

3.

 

乾清宮很大，後院向來不常有人來，偶爾有幾隻貓狗光顧，我把這兒當成秘密基地。

 

顯然這個基地今天不隻屬於我一個人，這兒進了一個小孩。

 

這種意外的打擾不如貓狗的愉悅，活人，即使是小孩，帶來的也隻有被告密的危機感，小心謹慎，是宮廷必備的求生法則。

 

來時我沒太掩飾我的腳步聲。

 

從小孩的警惕性眼神裡，能看出我的到來帶給他的是更大的驚恐。

 

我粗略地打量著，粗布衣裳，身材瘦小，看上去像是三皇子宮裡的人，三皇子母系被滿門斬首，母親瘋了投湖自盡，留下年僅十歲的皇子，不受皇帝待見，聽說過得比宮人還慘。

 

這小孩看下來跟三皇子差不多大，恐怕是個貼身的小廝。

 

在我思索的同時，我知道他也在觀察著我，像是一匹小狼，小心翼翼地觀望，收斂好自己的獠牙，因為宮裡活著的，沒一個是沒有手段的。

 

我不再打探了，我知道有股視線依舊黏在我身上，但我隻是個好吃的小宮女，這樣想著，心裡也沒啥顧忌。

 

兩個油光發亮的包子大大咧咧擺在了臺階上，我從內襯裡掏出一小塊桂花糕，這是柳姐姐偷偷給我帶出來的，甜滋滋的，我每天隻掰一點。

 

我咬了一口包子，汁水濺在我的指尖，香味更濃鬱了，我聽見了小孩肚子咕咕叫聲。

 

「喂。」小孩說話了，又有些氣力不足，「你在偷吃！」

 

小孩說得斬釘截鐵，他的臉很小很瘦，頭發毛躁地立著，一副餓了很久營養不良的樣子。

 

語氣倒是很堅定，「你是乾清宮的小宮女吧，這桂花糕指定不是你得來的。」

 

我挑挑眉，又咬下一口包子，眼神示意，「那又咋樣？」

 

我隻是一個貪吃的小宮女而已，桂花糕這種小事抓到了也隻是十大板，我有些自暴自棄地想，或許是這段日子太過安逸了，謹慎度大大降低。

 

小孩說完幾句話又順了幾口氣，接著說，「分我一個包子，我就不舉報你了。」

 

權衡了一下失去包子和十大板哪個更難接受，我果斷地把包子丟過去，一陣肉疼，還好我有桂花糕。

 

小孩餓急了眼，囫囵幾口就把包子吞了，可能沒嘗出味，又虎視眈眈看著我手裡來的桂花糕。

 

情急之下，我一口含在嘴裡，甜味兒充斥舌尖，甜得膩人，我強迫自己滾動喉嚨一股腦吞下去，嘴裡依舊是甜膩味兒，嗆得我想喝水。

 

小孩明顯愣住了，我整理好表情，有些得意：「這下你沒證據了。」

 

4.

 

第二天，當我帶著兩個包子再次趕到時，小孩已經等候多時了。

 

我知道他窺切我的晚飯，可我沒有把柄了，思及此，我也沒了顧慮，旁若無人地吃起來。

 

可是某些人的眼光太過熱切了，和在小後院遇見的貓狗一樣，那是一種祈求的視線，祈求著，有人帶他們走，給他們飯。

 

救助流浪貓狗有一便有二，人也差不多，吃完一個後，我把另一個又扔了過去。

 

小孩眼疾手快地抓住，生怕我反悔似的。

 

這次我和他坐得很近，小孩比我矮了一個腦袋，手臂跟柴火棒一樣粗，掛不住臃腫的衣服，袖子往下掉，露出一道道傷疤，像是刀口，又像是鞭子抽打的痕跡。

 

「唉，你從哪來的？」我忍不住發問。

 

賴嬤嬤總說不要在宮裡建立任何感情，太脆弱了，可我太孤獨了，除了柳姐姐，找不到人說話。宦官宮女們日復一日彎腰低頭，眼睛也越來越低，低到除了滑稽的腳尖什麼也看不見了……

 

小孩咬下最後一口皮，含糊不清，「三皇子宮裡的。」

 

「三皇子不受寵，帶著我們也過得不好。」

 

我有些好奇，「你怎麼到乾清宮後院的？」

 

「我從狗洞爬進來的，看能不能找到點東西吃。」小孩說得很是真摯，臉上還沾染一絲窘迫。

 

我相信了，在十二歲這年，我擁有了第一個玩伴，一個需要我投喂的玩伴……

 

5.

 

快入冬了，柳姐姐穿上嫩綠色小袄，桃紅色發帶纏在又多又密的頭發上，在雪白的天地間額外靈動。

 

榮貴妃給宮裡的大大小小都發了補償，幾塊雪白的碎銀子輕飄飄落在我手上，分量倒是不輕。

 

我壓到一個狹小的盒子裡，用作出宮的謀生資金。

 

也許是被柳紅感染了，我對出宮也心懷期待。

 

榮貴妃向來什麼都用最好的，宮裡的銀炭除了皇帝太後，就是往乾清宮裡送，僕人一般是沒有炭的，有也是最差的煙炭。

 

我抱著一筐供奉給榮娘娘的銀炭回宮時，柳紅正跪在地上，身子發抖，那根桃紅色發帶也散落在雪地裡，額外刺眼。

 

「貴妃娘娘！」

 

「貴妃娘娘！」

 

我聽見柳姐姐的聲音不似往日的溫柔，倒像是從地獄裡爬上來的冤魂，哀吼、悽涼、絕望。

 

銀炭被整齊放在柴房裡，旁邊的宮女們七嘴八舌，便講盡事情的來龍去脈。

 

「皇上今天看見柳紅眼睛都直了。」

 

「榮娘娘平時待咱們也不薄，她怎麼敢去勾引皇上啊。」

 

「我要是榮娘娘就扒了他的皮！」

 

一屋子的人，幸災樂禍著，柳紅跪在雪地裡，綠色夾袄滿是水痕，細細的嗓音早已微弱如蠅。

 

「求貴妃娘娘……饒命。」

 

雪越來越大了，我站在柴門口，任由風從洞口灌進眼睛裡，脖子裡，再厚的棉衣也抵抗不了這股寒氣，我細細地聽著，隻剩下蕭瑟的風，一刻不止。

 

這是一場過於冷漠的懲罰，代價是柳姐姐的生命，而這僅僅因為皇上多看了她一眼。

 

莫名的炙熱燒得我頭腦發昏，我什麼也做不了，什麼也做不了……

 

楊進來了，偷偷撿走了那根桃紅色發帶，他知道這樣做會面臨什麼，但他投湖了，帶著那根發帶，像水底纏繞的海草，永久地糾纏在一起。

 

那個冬天，柳紅永遠等不到她的二十五歲……

 

6.

 

年幼的事情我已經記不太清了，因為時間不會給人回憶。

 

宮裡的時間換算是有一套自己的方法的。

 

春日辦百花宴，夏日設清水席，秋日圍獵，冬日暖酒。

 

每次大型宴席的籌備都要提前兩個月有理有條地開始準備，吃上一輪，一年也就過去了。

 

六年過去，我十八了，也升為乾清宮一等大宮女，也就是榮貴妃的貼身丫鬟。

 

這些年我得了不少賞賜，匣子被填滿，我又偷偷置辦了以後，銀票也多了不少。

 

有很多事情變了，以前那個瘦小跟鴕鳥樣的小黑炭，變成了一個姑娘。

 

我知道別人是羨慕的，羨慕我的地位，羨慕我的年輕，美貌，一如那年的柳紅，意氣風發。

 

榮貴妃老了，在我為她梳妝時，找出的銀色發絲，可知曉她青春不再了。

 

她已經二十八了，三年前生下四皇子後，病灶悄悄潛入她的身體，向來心高氣傲，自持尊貴的美人，也敗給了歲月，對很多事情力不從心。

 

我小心地把銀發梳進黑發裡，維持榮貴妃表面的年輕。

 

「不必了，梳開吧。」

 

我手一頓，也自然地把頭發散下，榮央用銅鏡細細端詳著自己的眉眼，又看看我。

 

「真想看看你的臉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