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在以往的疍民之中,是很常見的事。
那群圍在門外用手勢交流的男人們,皆是寒家精心培養出的採珠人。
寒錚要我為父贖罪,我沒有反抗,無聲地應了。
銀針扎入我的耳朵,周遭好像突然就安靜了,刺痛的耳鳴聲中,我疼得冷汗淋淋,一瞬間似乎產生了幻覺,看到了寒山玉的身影。
正值春日,他穿了一身玄色雲緞袍,橫襕織金,有倜儻之貌,氣勢懾人。
我隱約看到他清冷的眸光斂緊,薄唇微抿,神情怒不可遏。
我聽不到了,我耳朵很痛,眼前開始虛晃。
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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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日果真是寒山玉來了。
來得不早不晚,我左耳膜被刺破,成了半個聾子。
他將我抱起離開的時候,我的耳朵還在流血。
寒山玉身上真好聞,我抓住他的衣衫,依偎在他懷裡的時候,聞到了夜息香似的辛涼。
後來我一直住在他的宗正堂。
寒錚有近五年的時間沒再回來,據說是寒山玉下了命令,不準他回府。
宗正堂裡有嘉娘,她是個性情溫柔的女子,會為我煎藥熬湯。
我耳朵不再痛的時候,寒山玉有日問我:「阿寶,你要不要回朱崖海?」
他的眼睛還是那麼漂亮,褐色瞳仁仿佛蒙著一層光華。
我看著他認真的神情,鄭重地點了點頭。
於是那年三月,寒家安排了一輛馬車,送我和慶伯一起回了朱崖海。
慶伯是曾經侍奉高公的那位佝偻老僕,他那時已經六十五歲的高齡了。
我在回去的路上得知,他居然也是疍民身份。
他說他侍奉了高公一輩子,寒山君許他在寒家養老,但他心心念念,還是想回疍民的舟船上。
葉落歸根,人葬故土,方是心安之處。
他還跟我說,嶺南道多瘴氣,自古為蠻荒之地,海邊約莫有十萬疍民。
在他很小的時候,大家都還是奴隸出身,是命如草芥的賤民,終生不許下船,
疍民世代採珠,以珠易米,但在從前卻連米面也吃不上。
寒家開設珠場,收購珍珠,與京中商人交易,定額上供朝廷,在如今時常被人詬病,稱他們在嶺南勢大。
但其實隻有他們自己知道,祖輩幾代人的努力,才有了如今嶺南的這番局面。
珍珠依舊價低,但至少疍民吃得上稻米,不用被迫採珠喪命。
嶺南需要寒家的勢力,需要他們賺得盆滿缽滿。
慶伯說了很多,最後他問我,還會不會回到寒家?
我回答道:「我要見阿爹一面。」
七歲之前,我與阿爹生活在朱崖海的舟船上,我們是這世上極其渺小的人,捕魚採珠,維持生計。
忽有一日,他說要帶我去個地方,神色慌張。
我揉著眼睛問他:「阿爹,我們要去哪兒?」
他說:「你要聽阿爹的話,什麼都不要問,此事與你無關。」
後來他離開寒家,我追到巷子口,他承諾一定會回來,接我回朱崖海。
我等啊等,盼啊盼,最後我自己回了朱崖海找他。
可是他S了。
族人們告訴我,他不要命似地,非要去礁石下的深海珠池採珠。
沒人願意跟他一起,他是自己去的。
那艘破船在海上漂了三日,最後被族人們發現,他們拉繩上來的時候,繩子那段隻剩了些泡得發白的碎肉。
我後來時常在想,如果那日我不曾追到巷子口,他不曾承諾會帶我回朱崖海,是不是往後的餘生,他仍是生活在舟船上的普通人。
不,他注定不可能成為一個普通人。
他幼時沒了爹娘,一個人生活在舟船上,靠族人們接濟著長大。
他水性好,年輕時皮膚黝黑,五官端正,是個俊朗的少年。
少年有個青梅竹馬的姑娘,她愛笑,眼睛彎彎,神採飛揚。
她不嫌他的船破,不顧爹娘阻攔,執意嫁給他。
後來他們一起織網捕魚,下海採珠,勇敢地生存於風浪之中。
幾年後,那姑娘有了身孕,他們即將迎來一個孩子。
可是上天沒有眷顧他,那夜雷聲轟鳴,海面掀起狂風。
姑娘遭遇難產,奄奄一息。
族裡接生的老婦人告訴他,不成不成,沒救了,然後匆匆離開。
他萬念俱灰,看著妻子逐漸發青的臉,想起了一個傳聞。
人S青頭臉腫,寓意苦不堪言,來生亦會受苦極重。
他痛不欲生,不能接受,也不願苟活,抱著必S的決心,決定去朱崖海的那片珠池下,尋找那顆可以使人起S回生的赤珠。
人人都道那是假的,南朝皇帝建立媚川,S了那麼多珠民,也沒見撈出什麼赤珠。
可他管不了那麼多,在雷霆暴雨中前去採珠,渾身湿透,睜不開眼。
那晚的風浪真大。
海面有呼嘯之聲,似是惡鬼在咆哮。
他沒有潛下水底,因為在他即將下水之時,水面伸出一隻手來。
撈上來的那人,身上有呼吸管,穿著熟牛皮的緊身衣。
他身上的血腥味很重,嘴裡也在源源不斷地湧出血來。
他就要S了,可他將身上的珠簍給了他。
那人說,他是寒家的S士,奉家主之命採珠,所有人都S在了海底,他在同伴的掩護下逃了上來。
「現有赤珠一顆,務必交付高公之手,萬不可為外人道也……」
那珠簍,在雷雨交加的海面泛著詭異的紅色。
他心跳如雷,身子在發抖,感覺像是做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夢。
萬不可為外人道也……
S士已S,在這世上,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知道赤珠的存在。
他將那顆紅色的珠子揣在了胸口,告訴自己,如果他不曾將這人救上來,赤珠會重新落入海底。
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。
他紅著眼睛,咬牙回到了舟船上。
然後義無反顧地將那顆珠子放到了妻子的嘴中。
那是他生平見過最詭異的事。
紅色珠子如活物一般,鑽入女人的喉管,在她發青的皮膚下泛著清晰可見的紅光。
最後那紅光湮滅於她的肚子裡。
已經S去的女人,鼓起的肚皮,開始有起伏的胎動。
可起S回生的赤珠,隻能救回一條性命,它選擇了孩子。
最後他嗚咽、手抖、痛哭,剖開妻子的肚子。
那新生兒的存活,令族人們稱奇。
他抱著自己的孩子,知道女兒的命是偷來的。
生怕被人發現端倪,從此疏遠了族人,連採珠都是獨來獨往。
七年的時間轉瞬即過,女兒乖巧聽話,是他心頭至寶。
可這七年來,他從沒有一天放下心來。
因為誰都知道,嶺南道寒家,七年前高公唯一的孫子和孫女,意外落水,撈上來後性命垂危。
高公不惜以百斛明珠為診金,請了藥王入府,最終隻救回了孫子的命。
那名為寒山月的女孩,S在了八歲那年。
阿爹常喚我「傻寶兒」,說來說去,無非是因為我太過老實,是個任勞任怨永遠沒脾氣的小孩。
我聽話,懂事,但我並不是真的傻。
我能夠從他們口中尋找蛛絲馬跡,拼湊出完整的故事。
我知道阿爹日日惶恐,覺得自己虧欠於寒家。
他酒喝多的時候,會揉我的腦袋,靠著我的小身板,嗚嗚地哭,他邊哭邊說:「我寶兒也是阿爹的心頭肉,都是一樣的孩子,憑什麼不能寶兒活。」
沒有秘密會永遠被埋藏。
當年那位為我接生的阿婆,每次見了我,都要跟族人們感慨一番,說我能活著,簡直是神仙顯靈。
阿爹錯了,他以為世上永遠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他拿了寒家的珠子,可是寒家又豈是尋常人家。
嶺南道最卓絕的採珠人,經驗最老道的採珠人,如今隻存在於寒家。
他們為寒家出生入S,是最忠貞的勇士,如阿爹撈上來的那人,他臨S之前都沒想過用那顆珠子來救自己的性命。
三千多人,最精銳的隊伍,籌謀多年,不知吸取了多少血的教訓,拼S也要採那顆珠子,怎會沒有在海面接應的人。
在我七歲那年,他們終於向朱崖海的漁民打聽了胡大這個人。
高公是個德高望重之人,對疍民一向有慈悲心腸。
但寒家採珠場的那些S士不是,寒四爺也不是。
他們有雷霆手段,見慣了生S,還有冷硬心腸。
阿爹怕了,他自己S不足惜,卻怕閨女落在他們手裡。
他能想到唯一的辦法,就是帶我去見高公,親自向他請罪。
後來他做到了。
高公讓我留在寒家,成為寒山玉的童養媳。
分別之時,我用手捧著他的臉,說我在這裡等你,阿爹早點來。
他眼淚瞬間落下,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。
我的阿爹,又成了那個痛不欲生,不願與女兒分離的男人。
他回到朱崖海之後,心心念念著要還給寒家一顆珠子,換回他的傻寶兒。
所以他義無反顧地去了那片珠池,再也沒有回來。
族人們發現那艘船的時間,正是高公出殯之日。
我在寒府等啊等,盼啊盼。
卻原來他早在一年前,就已經S了。
春日裡,杏樹開了花,可是我的阿爹,永遠也不會去寒家接我了。
高公吐血而亡那日,說他該罰。
他得到的懲罰,是屍骨無存。
我看著同阿爹生活過的舟船,那是我自幼長大的地方,如今狹窄的船艙,蒙塵的家具,陶陶罐罐,堆放得亂七八糟。
陽光斜射進來一縷,光線茫茫,這裡分明那麼熟悉,卻恍如隔世一般。
慶伯說,寒山君自幼身體不好,有不足之症,高公竭盡一切所能,隻為讓他活下去。
發現赤珠有存在的蹤跡,哪怕S了一批又一批的人,寒家仍堅持去搜尋它,不惜搭上了三千多人的性命。
他問我:「你可知這是因為什麼?」
我呆愣愣地看著他,嘴唇嚅動:「寒家不能沒有他。」
慶伯摸了摸我的頭:「好孩子,是嶺南道不能沒有他。」
養子終究是養子,京中不認。
高公去後,若無寒山君,當初以《珠患狀》結下的契約,當可作廢。
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陽謀。
5
我回去了寒家。
宗正堂內,寒山玉看到我時,神情詫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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