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- 驚棠
- 3982字
- 2025-06-18 16:37:47
嫁給魏恕三年。
我為他洗手做羹湯,為他精心培養兩個繼子,為他疏通關系見他的白月光。
沒見過我的人,都說定國公府的小小姐瞎了眼。
見過我的人啞口無言,因為我的雙眼是真的看不見。
要不然也不會僅憑一副酷似裴離的聲音,作踐自己這麼多年。
1
我生辰這日,三喜臨門。
前線大捷,魏恕領兵上陣未過半月,就扭轉了敗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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賞賜如流水,封入將軍府。
宮中貴人順道帶來了貴妃有孕的消息。
皇帝大喜,特赦天下,為貴妃腹中的小皇子祈福。
「貴妃娘娘有旨,明日夫人攜兩位公子進宮謝恩後,請三位到廣陽宮一敘。」
「妾身領旨。」
宮中貴人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收回,被我身後一聲莽撞回應震得碎裂當場。
「我不去!」
魏演趕忙扯住魏遂的衣角,推下弟弟的頭,莊重叩首:
「臣與臣弟謹遵懿旨。」
我示意管家將兄弟倆帶回後堂,親自送傳旨宮人出府。
宮中貴人許是注意到我手中多了一根盲杖,沒走幾步便冷冷推拒了我的相送。
我又是致歉,又是塞碎銀。
對方才悻悻不悅地放過,揚長而去。
剛繞過影壁,便聽見魏演與魏遂爭吵不休的聲音。
「我才不去見那個女人!
「遂弟,咱們魏家夾縫中求生存已經很艱難,你今日逞一時口舌之快,來日都會變成朝臣和貴妃攻訐我們的把柄!
「大哥,書中說虎毒尚不食子,你同我可是貴妃親子,她怎麼忍心?
「我們是她親子,她肚子裡的可是皇子。」
魏演聲音低下去:「遂弟,我們爭不過的。」
「我沒想爭什麼,我就是想她放過我們,放過母親。
「父親不在京中,上次母親獨自進宮,回來眼睛就徹底壞了,這次不知道還有什麼等著!
「所以,這次我們必須得陪著母親一道,才不至於叫她孤立無援。」
2
是了,我的眼睛是魏恕離京後才全盲的。
以前多少能看見些殘影,還能挑燈給魏恕做衣裳。
魏恕瞧見,總會嗔怪我是將軍夫人,做這種事情有失體統。
但衣服做好上了身,他又會改口,誇我體貼賢惠,手藝比府裡和外頭的裁縫好上不知多少倍。
他嫌棄我,又漸漸離不開我。
從初遇開始,一直如此。
嫁給魏恕之前,我是定國公府的庶女。
被定國公府認回之前,我是上京城裡一名默默無聞的繡娘。
繡娘是賤籍,沒有哪個達官顯貴會願意娶這樣身份的女子。
魏恕也不願意。
他本打算納我為妾。
在我失身於他,幫他解了那杯足以要他性命的歡毒之後。
「救命之恩無以為報,將軍府可容你一隅安身,你可願跟我回去?」
背身穿衣的人轉過頭,看向我時動作一頓。
「你不願意?」
我倉皇抹去臉上的淚,點頭又搖頭。
「但憑將軍做主。」
「那你哭什麼?」
因為你的嗓音,實在太像裴離。
「妾有眼疾,情緒激動便會落淚。」
旁側靜默一瞬,陌生又逼迫的氣息湊近枕畔。
「你是個瞎子?」
我忍住心底惡寒,顫抖著朝他伸出纖柔的手。
弱弱解釋道:「隻是視物不清。」
魏恕沒有避開我的觸碰,但咫尺之間,我瞧見他眉心皺了皺。
「可惜了,這麼好的一副皮相。」
每一個見過我的人,都會說這麼一句。
美得渾然天成的一張臉,奈何眼睛成了唯一敗筆。
但我不覺得有什麼可惜。
裴離S後,這世間萬千風月於我,寡淡得像一池靜水。
至於暗湧激蕩的水下,醜惡骯髒的眾生本相,不看也罷。
3
翌日,廣陽宮。
花香積聚成風,拂過我覆眼的紗帶。
許映容親昵地拉過我的手,放在她的華服上。
「京棠,你真是有雙巧奪天工的手,本宮穿上這身衣裳,根本舍不得脫。」
指節褪盡溫度,她染著丹寇的手鋒利無比,不容我逃離。
「娘娘若是喜歡,待妾身盲繡的手藝練成,再為娘娘裁衣。」
許映容笑得花枝亂顫,恍若一記掌摑塞入耳畔。
「那這回本宮便不必準備琉璃鏡了,倒方便了許多。」
默默許久的魏遂突然插話:「什麼琉璃鏡?」
「二公子,是外域進貢來的,那鏡子是個稀罕物件,有什麼看不清的擱在鏡子底下,能放大數倍。
「顧娘子眼神不好,每回來宮裡為娘娘裁衣裳,娘娘都備下琉璃鏡,方便她下針。」
許映容身旁的婢子應話,但是隱瞞了最重要的一段。
上回進宮,正值裴恕不在京中,許映容身上衣裳即將做成。
她以身困體乏,恐我打擾她歇息為由,命人將繡架放在庭院裡。
是日晴空萬裡,驕陽烈烈,琉璃鏡折出的光肆無忌憚刺向我的眼睛。
三個時辰下來,眼中的光隨著日頭一道黯淡下去。
太陽,再也沒有重新升起。
回過神,魏演、魏遂不知何時已被叫到內殿敘舊。
我被人扶著來到庭院裡。
「西海這回進獻了好些珍稀花種,顧娘子不如好好欣賞,興許能找出些可做刺繡的新鮮花樣。」
說話的是許映容的乳母,李嬤嬤。
每回我來廣陽宮,都是她綿裡藏針地親自招待我。
讓一個瞎子「賞花」,是廣陽宮今日的待客之道。
4
未過片刻,魏演與魏遂從內殿出來,魏遂快步上前扶住我。
卻遲遲沒有挪動步子。
魏演的聲音在殿門口響起。
「顧娘子如今是魏家主母,還請娘娘日後命宮人尊重些。」
「演兒,你這是什麼意思?」
「貴妃娘娘,在家父與臣兄弟二人心中,顧娘子當得起一句『魏夫人』,娘娘如今有孕在身,不宜勞心費神,還請娘娘放過魏家。」
啪——
「魏演!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?」
我掌心一緊,身側魏遂接話道。
「娘娘,最開始是您先棄了我們的,皇城的日子好與不好,都是您自己選的。再糾纏下去,聖上難免又起S心,爹爹、兄長與臣不想再過刀架在脖子上的日子,還請娘娘成全。」
大庭廣眾,兄弟二人就這麼堂而皇之地把話挑明。
莫說許映容,就連我都始料未及。
許映容是魏恕的發妻,也是他的白月光。
會稽許家富可敵國,與軍功起家的江安魏氏素有深交。
二人的結合是良緣天作。
婚後連誕二子,更顯如膠似漆。
許映容是江南有名的美人,魏恕中武舉、舉家遷往長安後,她便成了上京城裡的再世洛神。
即使已經生育過兩次,仍舊引得無數男人趨之若鹜。
其中,包括當今聖上。
皇帝嗜美,好人妻。
他看上了許映容。
無數人盼著魏恕身首異處。
偏偏他距離S最近的兩次,都為人所救。
一次是裴離。
一次是我。
京中都傳他沾了名姓的光,命裡帶福。
命運寬恕魏恕,讓我與裴離分離。
可我不信命。
5
許映容一聲令下,戍衛魚貫而入。
「娘娘!」
我拂開魏遂的手,跌跌撞撞來到階下,雙膝委地。
「都是妾身教子無方,還請娘娘高抬貴手!」
「教子無方?好個『教子無方』!
「他們都是我的孩子啊!顧京棠,你奪我所愛,如今還要搶走我的兒子?」
「娘娘慎言!」
我五體投地:「娘娘是宮妃,妾身怎敢奪娘娘所愛。」
滿宮靜默一瞬,上首嗤笑兜頭砸下。
「來人,將二位公子請去宮門口等候。」
魏演、魏遂異口同聲,「貴妃娘娘!」
我一臉恨鐵不成鋼,喝住兄弟二人:「你們要抗娘娘懿旨嗎?」
我無意苛求孩子,一個不過十二歲,一個才九歲,能做到如此程度已經很不容易。
不枉我這些年掏心掏肺。
我釋然笑笑:「去吧,去宮門口等著我。」
周遭喧囂退卻,李嬤嬤先聲打破沉寂。
她又一次執起我的手,引著我往花香最盛處走去。
「顧娘子,方才賞花賞得可有成效?」
「妾身目力不濟,是以不曾賞到心儀的。」
「那就讓老奴來幫顧娘子參謀參謀。」
我被引至一處站定,手被強硬拽下,背脊彎至一半,陡然僵硬。
指尖刺痛,猶如火燒。
6
李嬤嬤咬牙切齒,手上力道加深。
「顧娘子,說說吧,這巖薔薇模樣如何?可能做刺繡花樣?」
我呼吸一滯。
這花的名字,我在裴離的藏書裡讀到過。
「巖薔薇,葉呈針形,先端尖銳,葉面光滑無毛,背緣生絨毛,花瓣鱗片狀,生於枝端,先端有異形凹陷。」
西海畔叢生,夏日會自發燃燒,沾身亦有此效。
指尖的熱度越燒越烈,痛得人心頭騰起詭異的暢快。
指節順著花瓣往下,鼓脹的肉皮頃刻被葉芒刺破,黏膩的液體順著指骨流進指縫。
又被李嬤嬤帶著逡巡回最熱的花蕊間。
「娘顧子,這花的式樣可能入繡?」
「不知花的顏色,尚不能斷定適不適合入繡。」
「外白內黃。」
李嬤嬤笑裡藏刀:「不過現在變成外紅內黃了。
「若是白花黃蕊確實不適合入繡,但紅花黃蕊,配上淡色綾錦料子便相得益彰。」
李嬤嬤冷哼一聲,終於松開了我。
許映容不知站在何處,但是聲音無孔不入,糾纏不休。
「顧京棠,你打量本宮看不透你的盤算?
「你盡心侍奉魏恕,待演兒和遂兒視如己出,不就是等著今日?
「讓他們一點一點同我離心,甚至心存怨懟。
「真是個蛇蠍美人,精致容顏,歹毒心腸。」
我笑著抬起頭,合攏五指,揪斷手下的花,任其在掌中燃盡最後一縷光。
「娘娘謬贊。」
最了解女人的果然還是女人,這出戲我唱了三年,竟是許映容最先看透我。
既然如此,那她已經留不得了。
7
雙目視物不清之後,手便是我另一雙眼。
如今,這雙特殊的眼睛也被毀了。
我鋪陳了三年的復仇畫卷,也終於到了收勢的時候。
一個月後,魏恕班師。
人是被抬入將軍府的。
魏遂看見父親的模樣,被嚇得大哭。
魏演哽咽著描述,魏恕整個人血肉模糊,恍若一攤拼不起的碎骨。
隻有腰間的玉佩昭示著主人身份不凡。
同裴離當年一樣。
我在亂葬崗找到裴離的時候,是靠他放在心口的玉佩認出他的。
那是我送他的玉佩,已經多年不見他露於人前,原來一直被他放在心口。
我尋遍他全身,都沒有找到他新得的另外一塊玉佩。
後來才知道,是被原主收回。
現在就掛在魏恕腰間。
我摩挲上頭兇神惡煞的狴犴,靜靜聽著醫官穿廊而來的腳步聲。
門闩已經被我掛上,外頭敲門聲響起。
我恍若未聞,隻對榻上人輕聲道:「郎君,你喚我一聲阿棠。」
像裴離無數次喚過的那樣。
隻要一聲「阿棠」,我就能把魏恕當作裴離。
放人進來救治他。
然而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要求,榻上人事不省的人都無法滿足。
門是從外被人踹開的。
「母親!」
丫鬟攬月奔過來扶起我,捻著帕子為我拭去臉上的淚。
「夫人,再傷心也不能不顧自己身子,醫官來了,將軍一定會安然無恙。」
我木然頷首。
魏恕是得安然無恙。
他還不能S,得先幫我解決許映容。
8
魏恕蘇醒在一日後的傍晚。
彼時我正在庭中為他搗洗一件新衣。
聽對話是魏演扶著他來到庭院,未開口先聞咳聲。
「京娘。」
我動作一頓,摸索著起身面向他,語氣緊繃,聽來是激動的聲色。
「郎君,你醒了。」
耳畔瑟瑟,唯餘風聲。
眼上紗帶迎風飛揚,魏恕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。
「你的眼睛……」
攬月將盲杖遞給我,手從袖中伸出,露出燙傷疤痕。
我執杖叩地,一點點朝他試探過去。
「郎君莫傷心,妾身已經適應了月餘,可在府中自由行走。」
風裡的溫度暖了些,前頭甚至傳來了凌亂的呼吸聲。
我停住盲杖,仰首綻出一個笑顏。
「隻是可能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妥帖伺候郎君,不過妾身已經在學盲繡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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