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- 我非囚鳥
- 4395字
- 2025-06-18 16:31:59
我和衣而起,看見青白的天際下,張牙舞爪的村民舉著潑過油的火把正在往院子裡扔。
一個個群聲激憤。
「都是他們家最先染了天花,我們要想活下去,必須把這裡燒得一幹二淨才行。」
「不知道那小屁孩在山上S了沒有,全身的膿包,把我家囡囡都嚇哭了。」
「要是我家的娃兒也染了天花這種要命的病,我爬也要爬到山上去把他們的墳給挖了!!」
「快扔,全燒幹淨才好!」
不是顧將時的人,我幹脆推開門,所有村民看見我猶如看見鬼怪,捂著口鼻驚駭地往後退。
「有人,活的!」
燒得正旺的火把徑直朝我砸過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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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後退一步,竭力端起裝滿水的木盆往前潑去。
火焰霎時熄滅,餘下寥寥黑煙。
幹燥的木頭見火就燃,尤其又是在冬日,我眼疾手快把地上的火把全都澆滅。
他們通通不可置信地看著我,甚至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然後又忽然炸鍋一樣,上蹿下跳。
「有女鬼!」
「難道是許家的人在閻羅殿是不是告了我們的狀,覺得我們不應該毒S他們,所以閻羅派了女鬼來索命?」
有人在人群猜測,有婦女忽然撲通一聲下跪。
「許家的,我們也是為了活命啊,不得已才在你們的飯菜裡下毒,誰不知道天花一現無一幸免,我們不想S,我家耀祖才剛出生呢。」
一時之間,剛剛還尖酸刻薄的村民都痛哭流涕,一個接著一個聲淚俱下,訴說自己的不容易,跪地求饒。
我立在原地,手腳冰涼。
我記得成年之後,也隨著師傅回過一趟我親生父母的家,他們也是這樣蛇口佛心,一邊哭得泣不成聲,訴說自己當年撵我走的苦衷。卻又一邊,抱著他染了天花奄奄一息的兒子,跪在我師傅面前磕頭,救他兒子一命。
人,真的是這樣怪異,刻薄又悲哀。
「什麼裝神弄鬼的東西,一個破鞋女人,怕什麼怕!」
為首的男人在其中一吼,我掃過去,他面露兇光的橫肉忽然一滯。
「她……她……可能不是女鬼,是菩薩。」
眾人面面相覷:「菩……菩薩?」
我後退一步,那男子繼續說:「如果不是菩薩,怎麼會穿一身的白衣,還披著紗,簡直和廟堂裡的活菩薩一模一樣。」
我看向自己,身上的素衣是因為我把外面的金縷衣全部扒了下來,白紗是用來遮面,方便逃跑。
「村長,村長!」
遠處有一個中年男子慌慌張張跑了過來,連滾帶爬趴在說話人的腳邊。
「我屋裡的崽兒染天花了,怎麼辦啊,全身都起疹子了,孩他娘都哭暈了。
「我就活下了這麼一個幺兒,前面幾個全都打仗S了,好不容易不打仗了,這該S的天花又來了,我這個幺兒要還S了,我和孩他娘就活不成了啊,村長。」
男兒有淚不輕彈,除非是真的沒活路了。
「村裡也有天花了?」
村長大駭,所有人如遭雷劈。
我心下不語,默默一家是住在村外面,應該是被擠兌了,甚至鮮少與村內人來往,知道默默一家染了天花,他們為了自保於是幹脆把他們一家都害S,至少這樣S絕了,能不傳染到村裡去。
我記得,從前天花最肆虐的時候,都是整村整村的S,醫師日夜救治,可是幾天才救一個,傳染卻能一天染病幾十個。後來戰亂一觸即發,為了不被天花拖後腿,官府也不再醫治,而是直接放火燒村,讓病無處可去,才短暫消停了幾年。
現在看著趨勢,是又S灰復燃了。
「菩薩,菩薩!求求你救救我們吧。」
剛剛還放言要燒S我的人,現在又虔誠磕頭,悲悲戚戚。
一學一,二學二。
莫名其妙,所有人都真的把我當成了濟世菩薩,當成了救命稻草一樣。
「菩薩濟世救人,既然下凡,就救救我們這群老百姓吧。」
「天花要命,千防萬防,還是沒防住。」
「這世道好不容易太平了一點,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兒子沒了,隻要菩薩肯救他,我這賤命一條任由菩薩拿走!」
我轉頭看了一眼仍舊睡著的默默。
如今顧將時封山,我如果要躲過他的耳目出山離開京城,可能還要仰仗這群山民的協助。
而且荒廢多年的醫術一時要撿起來很不容易。
醫書在現下的世道也極難求來。
如果要讓我現在的醫術回到當年的水平,肯定還要很多磋磨,甚至是連唯一治天花的方子,我也不敢輕易拿捏。
本來我還不太敢直接醫默默,現在想,如果整個村子的人都能當我的病人。
實踐出真知,一個一個地試過去,總能把真正有效且溫和的方子試出來。
這樣我的醫術興許就熟練了,默默也不用吃試藥的苦。
我心下一動,咳了一聲。
「我不懼天花,確實能救你們。」
眾聲哗然。
「能救,菩薩說能救。」
我話鋒一轉:「但是我有一個條件。」
他們急忙問:「什麼條件?
「隻要你們不燒毀這個屋子,從今往後善待這個孩子,我就答應救你們。
「我不是菩薩,但是我有能治天花的方子,天上地上也隻有我一人能治。」
他們聽我澄清身份,忽然低頭交頭接耳。
家裡兒子得了天花的那個男子直言。
「隻要你能治好天花,就是我們的菩薩!」
其餘人也開始反應過來。
「對,隻要能救我們,那就是菩薩下凡。」
我抱胸立在門口。
我記得,半刻鍾前他們還兇神惡煞地要對這裡趕盡S絕。
現在卻又都低眉垂淚,可憐至極。
把一個陌生女子,當作最後的希望和救贖。
14
山村貧瘠,即便依山傍水,但是卻可以稱為窮山惡水。
四面環山,與世隔絕。但好在,有豐盛的草藥可以入藥。
天花就像村子裡的火星,一個角落燃起來了,其餘的也都即刻陷落。
村裡的青壯,老人,婦孺比賽似的倒下。
我不是真正的神仙,隻能用雙手去和閻王搶人。
半個月折騰下來,我發現了人的潛力都是無限的,我竟然生生把一些從前背得並不熟練的方子都給流利地想起來了。
在山村當神明也有一個好處,他們會對你予取予求,不懂卻不添亂。
默默的高熱逐漸退了下來,身上的膿包被我用針灸清理幹淨,已經可以做到下床走路了,做我唯一的手下。
整整半個月的不斷試藥,我終於理出來了最後的方子。
可是其中有一味不可或缺的藥是雪蓮,不是凡物,隻有城中最大的醫館才可能會有。
等我把藥方告知村民,得知必須進城,所有人都盡數沉默寡言,如喪考妣。
村長問:「一定要進城嗎?」
我摘下腕間的手镯,以為他們是拿不出錢:「這個手腕,可以買下十株雪蓮,足夠竹屋裡所有的人吃。」
「不是錢的事情,是……我們出不去。」
村長支支吾吾,終於吐露實情。
我這才知道,他們都是五年前春秋大戰時的幸存者,為了活命,他們攜家帶口躲進了這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。
默默一家之所以被排擠,是因為他們違背了避世的約定,為了錢,執意要去賣草藥,染了天花回來,差點害了全村的人。
他們所有人,都對外面有著強烈的恐懼,寧願把自己關在村子裡,守著山林裡貧瘠的糧食為生,也不肯出去。
他們談到外面的世界,猶如談虎色變。
「菩薩,如果被那群官府的人知道我們生活在這裡,還得了天花,他們會把我們整個村子都燒掉的。」
「住外面的時候,我所有兒子都被他們搶走了,女兒也不知道被抓到哪裡去了,沒一個活下來的。」
原來,他們竟然是這樣在這裡安了家。
我看著他們:「可是沒有雪蓮,這個藥方就絲毫沒有作用。」
我用素紗裹面,心下一橫:「我明白你們的顧慮,但是如果沒有這味藥,天花就無法遏制。如果你們不願去的,我可以自己去,但是我需要一個給我帶路的人。」
「這……」
他們欲言又止。
默默站了出來:「我知道路,我和姐姐一起去。」
我看向他,忽然滿心欣慰。
有人效仿世外桃源,把自己活成了桃源人。而有桃源人,有一腔孤勇,不懼規則。
15
默默像林間的鳥兒,穿梭自如,他帶著我走完山洞走水路,在一拐八十彎,才到了一座小鎮。
而如我所料,滿城告示都貼著我的畫像,顧將時將我懸賞到了千兩黃金,一時之間,我被置於危牆之下。
默默看著城牆上的告示:「姐姐,這畫像的人怎麼和你有點像?」
我抿了抿唇,怎麼會是有點像,這是顧將時筆下的我,如果我沒處理面容,幾乎走在街上我能一眼認出來。
他從前,最忌諱別人直視我真容。
現在,他為了尋我,把我的畫像貼滿大街小巷。
「一點也不像。」
我拉著默默離開,走向另一側的醫館。
醫館的掌櫃是個年輕人,讓我稍稍意外,我不欲多留,隻從腰間取出一些銀錠。
「這些銀子,可以買多少雪蓮?」
掌櫃掂了掂銀子:「兩株。」
我蹙眉,如今五十兩竟然隻能買兩株雪蓮了。
那人的目光不善,將我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,然後慢吞吞從後面的藥櫃拿出兩株雪蓮。
我心頭一緊,接過雪蓮:「多謝。」
默默被我拽著脖子喘不過氣來,我小跑著往前走,默默掙扎著:「姐姐,放開我,放開我,我也能跑,我真能跑。」
我已經緊張到聽不見他講話了,耳邊的每一道風聲都被我無限放大。
「所有人,待在原地不許動!」
金戈鐵馬,一排士兵忽然從城門走過來。
我頓在原地,雙腿如灌了鉛,挪不動分毫。
是剛剛那個掌櫃告密了。
「陛下!」
「陛下駕到,通通跪拜!」
原本的鬧市,行人熙熙攘攘,一時之間全數靜止,無人敢忤逆這位威名遠揚的陛下。
我隨著所有人一起匍匐在地,不肯抬頭。
我沒有轉身,背對著他。
百姓噤聲,我每一個感官都無限敏銳。
顧將時的目光似在我背後停留,灼熱難言,如芒在背。
他發號施令:「都抬起頭來!」
我脊背猛地一顫,卻還是不得不跟著所有人一起,逐漸抬頭。
他騎著馬,鐵蹄聲聲,不斷向我逼近。
默默牽著我手,像在發抖。
顧將時對我的每一寸都了如指掌,我記得有一次的節日裡,我戴著面具混在人群裡,他遠遠看向我,卻一眼就把我認了出來。
我當時問他怎麼發現我,明明我隻露出了一雙眼睛。
他說:「卿卿,愛人不是靠臉來辨別的。」
我當時疑惑:「那靠什麼?」
他那時吻著我,沒有回答。
我頭皮發麻,全力克制著自己想要逃跑的衝動。
我甚至在想。
如果他認出我了,那我寧願玉碎,換一個同歸於盡的結局,也絕對不會被迫跟他回到那個牢籠。
16
「陛下!」
沈棠音的出現,讓顧將時緊勒韁繩。
我身形未動,沈棠音小跑過來,對顧將時說:「有眼線說,挽姐姐她在醫館買藥。
「我派了人去盯梢了,還沒有打草驚蛇,挽姐姐似乎易容,我也不太確定是不是她,需要陛下親自去辨認。
「好,我現在就去!」
顧將時信以為真,立刻調轉方向,像沈棠音指著的位置策馬狂奔。
滿街的人如蒙大赦,紛紛起身。
我泄了一口氣,默默見我失態,不明所以卻沒有多問,而是無言地將我從地上扶起來。
我摸了摸他的頭:「你還小,不用怕他。」
他啊了一聲,然後乖乖點頭:「好。」
我看了看懷裡僅有的兩株雪蓮,這治十幾個病人是完全不夠的。
可是回醫館,那又更不可能。
「賣藥了,賣藥了!
「從雪山上摘下來的千年雪蓮,童叟無欺!
「小娘子,要買雪蓮嗎?」
叫賣人抱著一個背簍,背簍全是品色極佳的雪蓮。
微微側身,我一眼看見了立在巷口的沈棠音。
她滿身珠繡,高貴無比。
似乎察覺到了我目光,她淡淡掠過我一眼,眼角的笑意溫柔繾綣。
我問商販:「我要十株,多少錢?」
商販比了個手勢:「十兩就夠。」
我從腰間拿了一枚銀錠和一封信遞給他。
「替我說一聲謝謝。」
論跡不論心。
沈棠音為我做的這些,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個盟友。
商販把整個背簍都塞給了我:「主子讓我帶話:山高路遠,祝娘娘得償所願。」
我看向那個巷口,已經沒有人了。
「會的。」
一定會。
17
回到山村,將所有的雪蓮入藥煎服,終於在天黑之前,給所有病人都喂下了藥。
但是要達到最好的效果,隻口服是沒有用的,必須施針排毒。
我捏著燒得發紅的針,指尖不停地顫抖。
默默一邊給我遞針,還要一邊給我擦汗。
我摸著病人的經絡和骨節,發現竟然是那樣的生疏。
顧將時幾年如一日的豢養,幾乎讓我喪失了十幾年積累下來的技法。望聞問切,我幾乎倒退成了孩童一般的水平。
我硬著頭皮去找病人的穴位,太陽穴突突跳著。
「不對,不對,摸不到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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