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

那個新地方不是別處,正是大悲谷。


那時候的人間風調雨順,正值太平,仙門鼎盛,邪魔陰物不算少見,但也不成威脅。那時候的大悲谷沒有後來那些邪門事,它在幾座大城之間,常有車馬來去,但都是匆匆而過不會停留。


它沒有傳聞,也不曾出過險事。所以不會有人在趕路途中下車馬,去找谷裡的廟宇供一份香火,因為無事可求。


世人都知道,神仙靠的是香火供奉。若是久久無人問津,那這仙便沒有存在的必要了。


是以,雲駭成仙不足百年就墮回人間,成了一介凡夫。


偏偏那之後又十年,人間太平日子到了頭,戰亂四起,禍患連天,而後邪魔肆虐。大悲谷一帶尤其鬧得厲害,以至於附近流民成群,所有從那裡路過的車馬,都膽戰心驚。


於是終於有人想起來,這大悲谷似乎是有個山廟的。自那之後,車馬行人進谷之前,都會在那廟裡拜一拜。


那廟很小,隻有香案,沒有神像。但從未有人好奇過,因為無人記得曾經的大悲谷,也有過掌執的神仙。


烏行雪聽了個大概,問道:“那雲駭後來怎樣了?”


蕭復暄:“……死了。”


“怎麼死的?”


蕭復暄的表情有一瞬間帶著諷刺:“死在大悲谷,被邪魔吃空了。”


烏行雪輕輕“啊”了一聲。


那確實太過諷刺了,曾經執掌大悲谷的神仙,最終死在大悲谷的邪魔手上。而他死後,廟裡的香火豐盛起來了,也與他無關了。


烏行雪又抬頭看向神像,忽然想起什麼般,問道:“既然人間已經沒人記得他了,這裡怎麼還有他的神像?”


蕭復暄道:“當初花信知曉了他的死訊,不顧靈臺天規,下了一趟大悲谷,屠了谷裡的邪魔。在大悲谷地底拓了這個墓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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啊,怪不得。


烏行雪想起寧懷衫的話,說著塵封的墓穴上是封了仙術的,也怪不得蕭復暄能弄開。


“所以你之前就知道這個墓穴?”烏行雪問:“那你來過麼?”


蕭復暄:“來過。”


烏行雪:“……來看這位雲駭?”


蕭復暄有一瞬間的出神,不知回想起了什麼,良久之後他說:“仙都裡,像這樣被打下人間、未能善終的,不止他一個。這座墓穴裡的神仙像,也不止他一尊。”


第19章 童女


那位冷冰冰的上仙看上去就像是在想念什麼人。


烏行雪瞧了一會兒,收了眸光。


他心裡驀地生出一股滋味來,說不大清,隻是忽然沒了再問下去的興致。


於是寧懷衫湊過來時,隻看到自家城主沒什麼表情的臉——他不笑的時候,微微下撇的眼尾總帶著幾分厭棄感。


乍看起來,那真是很不高興。


之前不是還笑過?怎麼又又又不高興!


寧懷衫不想觸霉頭,一聲不吭彈回方儲身邊。


方儲:“你來回蹦什麼呢?”


他正揉摁著自己的肩,那條斷臂的傷口處已經生出了一點新肉,帶著活血,泛著粉色。相比之下,他的臉色蒼白得泛著青。


“我就是想聽聽城主跟傀儡說什麼悄悄話呢。你看他失了憶,有話都不跟咱們說了。傀儡有什麼可聊的呢?”寧懷衫頗有種失寵的感覺,仿佛忘了不久之前他還想讓他們城主哭著求救。


“他沒失憶就跟咱們說了?”方儲不客氣地拆他的臺。


“也是。”寧懷衫又朝烏行雪那邊看了一眼,忽然壓低了聲音道:“阿儲,我突然覺得那傀儡……唔,似乎不太對勁,你覺得呢?”


方儲:“……”


方儲捏著肩,斬釘截鐵:“我不覺得。”


上一回他們“突然覺得”了一下,後果奇慘。傻子才想再來一回。


方儲朝蕭復暄的側臉掃了一眼,沉聲道:“你知道我之前受這種傷,多久能長好麼?”


寧懷衫想了想。


方儲最慘的模樣……那還得是數十年前剛來照夜城的那天,烏行雪支使人把方儲從那輛黑色馬車裡抬出來的時候,寧懷衫差點沒認出那是一個人——


因為兩隻手和一條腿都沒了,不知被什麼啃食過,臉上也全是傷。看起來就像一團浸滿了血的破布。


一般人這樣早死了,但方儲似乎特別倔,就是不咽氣。


他們照夜城,最不缺的就是邪門歪道和陰毒禁術,生死人、肉白骨也不再話下,隻要狠得下心。因為骨肉不可能平白生長,總得補點什麼。


後來寧懷衫常會想起那一幕——


烏行雪差人把方儲扔進池裡泡著,池裡濃稠的黑水潑濺出來,落到池邊積雪上卻是紅色。


那池邊有棵參天巨樹,因為死氣太重,從來沒有活物敢在枝葉上停留,所以烏行雪的住處以那巨樹為名,叫雀不落。


那些人……哦不,那些小魔頭們把方儲安置在池裡時,烏行雪就抱著胳膊斜倚著巨樹,靜靜看著。


“城主,擺好了。萬事俱備,就欠點活人了。”那幾人來雀不落比寧懷衫早,跟了烏行雪有幾年了,萬事殷勤。他們搓了搓手,一臉興奮地商量:“離照夜城最近的是白鹿津,捉一兩船活人不成問題,咱們這就可以去。”


烏行雪卻一副倦樣,嗓音也帶著犯困的鼻音:“深更半夜,路過白鹿津的人很少,估計難捉。”


他們點頭:“也是,那怎麼辦?”


“好辦啊。”


烏行雪說著,直起身走到血池邊。一掌一個,把那幾個小魔頭一並丟進了池裡。


活人能補,那些小魔頭也一樣。


池裡的方儲人事不省,閉著眼對身邊的事情一無所知。但寧懷衫當時隔著回廊看得清清楚楚,那池面泛了幾個泡,緊接著,方儲臉上的血口就肉眼可辨地長合起來。


而烏行雪就站在池邊看著,良久之後,去一旁的竹泵洗了手。


那是寧懷衫對烏行雪一切畏懼的來源。


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,他都生怕烏行雪一個不高興,把他也扔進血池裡,喂給什麼人當補藥。但他和方儲運氣還不錯,雀不落裡的人常換,並不長久,但他倆跟了烏行雪數十年,都還活著。


當初一團血布似的方儲在池裡泡了兩天,就活蹦亂跳了。


後來方儲也常受傷,時常斷手斷腳。照夜城裡的人,一般不會主動相互招惹,餓了或是重傷需要進補了,就去外面捉活人。


但方儲不一樣,當年感受過拿邪魔進補的好處,後來就常挑照夜城裡的人下手。也就仗著有城主當靠山,才沒被弄死。


再後來,他這一招“再生術”煉得爐火純青,就算一時間沒找到進補的東西,也能快速愈合。


***


寧懷衫琢磨了片刻,道:“對啊,斷胳膊斷腿對你來說家常便飯,三五個時辰也就長齊了,你這次怎麼……”


方儲道:“我之前以為是餓了好些天,有些虛的緣故。現在想想,恐怕不是,你看一來這大悲谷,我就長新肉了。”


他這再生之法歸根結底是邪術,有些東西天然會克它。比如……總跟仙離得太近,被看不見的仙氣壓著。


不是仙門弟子那種,得是仙都來的那種。


之前遲遲不長,就是因為周圍仙氣遠超過邪魔氣,現在到了大悲谷這個邪地,終於好了一些。


寧懷衫突然反應過來,朝那所謂的傀儡看了一眼:“???”


方儲:“所以別作了,求求了,老老實實跟著城主吧。我現在什麼都不想覺得,就想好好長個手。”


寧懷衫:“不對啊,咱們不該告訴城主???”


方儲一臉慘不忍睹:“你是覺得城主比我傻呢,還是比你傻?”


寧懷衫:“你的意思是,城主看出來了?”


……


城主都他娘的看出來了,還總跟“傀儡”粘在一塊說悄悄話???


***


那之後寧懷衫和方儲就沒了聲息,不靠近烏行雪,也不離得太遠,老老實實地像兩隻鹌鹑。


以至於那幾個仙門弟子根本看不出他倆有什麼問題,更想不到他們是照夜城出來的。


小弟子們死活想不出神像是誰,也不深究了,拿著金針在墓穴裡四處探著。但不知怎麼回事,那金針沒頭蒼蠅似的亂轉。


身邊既有求助百姓,又有不知名散修高手,那幾個小弟子生怕丟人,臉皮都急紅了。


“這靈針今日怎麼了?”


“往常也不這樣啊!”


“師兄,這針是不是壞了?”


“胡說!出門前才檢查過。”


……


“這針探的是何物?”烏行雪挑了臉皮最紅的那個問。


小弟子指著針頭上沾著的一點血道:“找靈的,沾誰的血,就找誰的靈。”


他朝那個丟了女兒的女人看了一眼,說:“可憐那苦主了……她女兒脖子上顯出字後,她同許多人一樣,用麻繩把女兒綁在床上了,夜裡就坐在床邊守著。她生怕自己也睡過去,無知無覺,還把麻繩另一頭扣在自己手上。結果快天亮時驚醒過來,發現繩子還在她手裡,但兩個女兒沒了,繩子上全是血。咱們針上的血,就是從那繩子上沾的。”


“若是被害時日已久,金針確實會不那麼準確,但也不該是這樣的。”


“你再使一下我看看。”烏行雪拍了拍他。


那幾個百姓在他身後面色焦急地看著。


小弟子一臉赧然,“哦”了一聲。他先將針頭撥向自己,以此為起始,而後推出去。


就見那金針衝著周圍石壁一陣亂抖,最終又偃旗息鼓地回到起始位。


“據說之前來找人的師兄弟們,也總碰到這種情況,針轉一圈,又回起始。連個頭緒都沒有,所以隻能匆匆巡一遍山谷就回來,一無所獲。”


“算了,別指望針了。”另外兩個弟子說著,忍不住看向烏行雪,“不知幾位前輩有沒有法子?”


烏行雪搖了一下頭。


他什麼都不記得,自救還有點本能,其他統統不會。


不過他記得蕭復暄他們下來之前,斷臂方儲曾經叫過一句:“這是什麼東西?”


沒記錯的話,當時方儲應當是站在……


烏行雪當時踢過方儲一腳,記得大致位置。他走回那處,細細看著石壁上大大小小的孔洞。上面那幾處擱著油燈,底下那個洞大一些,能躲進去人。


烏行雪伸手在孔洞裡探了一下,能感覺到陰湿的風。


“哦對城……公子!”方儲看見他的動作,終於出聲:“那裡面有東西,之前我瞥見了!但後來被打了個岔,沒來得及看清。”


烏行雪正要彎腰去看,那紅著臉皮的仙門小弟子就竄了過來。


他可能想找回金針上丟的面子,說了句“我這個頭好鑽”,便摸了一盞油燈,矮身鑽進了孔洞。


小弟子在洞裡舉著油燈一照,照見孔洞深處蹲著一個身影——扎著兩個髻子,煞白臉,眼睛黑洞洞的,也不眨。就那麼靜靜地看著他。


“我——”


“!!!”


小弟子差點魂飛天外!


“你哆嗦什麼?”他被人從後輕拍了一下。


不拍還好,一拍他寒毛都炸了,一聲驚叫縮了回去,還撞到了後面的人。


“我就說我來。”烏行雪沒好氣地側過身,把小弟子拎出來。他正要蹲下,就見餘光裡有人抬了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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